人到中年,无论是身处发达之境还是深陷落魄遭遇,似乎都会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生活轨迹和选择,纠结与悔意也往往在此时相伴产生。通常而言,这些萦绕中年人的负面情绪由不见起色的事业或乏善可陈的婚姻所致,而对于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们而言,中年危机或意味着财务与健康的双重压力。然而,在加拿大的中年人群体中,弥散着一股别样的苦涩——它是年轻的华人移民们考虑甚少、几近忽视的话题,却在他们步入中年后越发尖锐,成为一代人难言的苦楚。
与没有自己官方语言的美国不同,加拿大这个同样由移民组成的国家拥有英语和法语两种官方语言,从法律地位中足以见得,英语、法语在加拿大社会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很多移民父母为了让子女早些适应英语或法语的环境,往往把母语教育抛诸脑后,这种极为普遍的选择在人到中年后成为一种遗憾,甚至是终身难以补救的缺失。
Nancy在20年前携子女移民温哥华的时候,也有着相似的想法。那时,Nancy的孩子们还小,为了让他们早日融入大温主流的洋人圈,Nancy与丈夫无时无刻不给孩子们灌输英语教育,而Nancy夫妇为了提升自身的口语水平,也常常只用英语和孩子们交流。长此以往,Nancy孩子们的英语水平直线上升,而母语水平则是背道而驰。
现在年过半百的Nancy,就职于大温一处移民就业协助项目,帮扶对象是那些才来温哥华不久的新移民,这份工作让Nancy再度体会到初来乍到的华人们内心的苦闷。
“我见过太多因语言问题而被用人单位拒之门外的新移民了,他们以前或许是大公司的白领,手里握着多张技能证书,而当这些人来到加拿大以后,他们过去努力积攒下来的一切无形财富,统统归零。”Nancy说。
“因为母语不是英语的缘故,很多人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不明就里,即便对于那些与自身利益息息相关的公众事件,这些人也往往因为语言障碍,而丧失了影响决策的权利。”
然而,上述问题只是硬币的一面。如今,在温哥华生活了20多年的Nancy,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英语还是母语”的话题,这一举动同样始于她的孩子们:Nancy的一双儿女现都已成人成家,因为从小受的是英语教育,加上Nancy夫妇曾有意将他们与母语环境相隔离,现如今的他们与华人社会几乎脱节。
“其实,这样的结局我早就已经料到,但年轻时候的我却没有想,当我的孩子再也无法和我用母语交流的时候,我内心竟会有隐隐的痛。”她的儿女虽会简单的中文单词,但却难以用中文表达一个完整的句子,在他们所谓的中文表达中,会不断地蹦出英文单词,以此来填补贫乏的中文词汇量。
看着儿女试图用母语表达时所经历的挣扎与不知所措,Nancy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凄凉,而这一切又好像是Nancy年轻时就已播下的种子,只不过到了中年开始抽枝发叶,长成了一颗颗苦果。
“如果可以让我从头做一回母亲,我会选择先教会他们熟练地使用母语。”Nancy悔恨道。“英语水平在西人环境中的提升反倒是比较快的,但中文的学习——如果没有在小的时候打好基础,长大后在加拿大的英语社会中——几乎没有提升的可能。”她说。对Nancy而言,这份子女失根的遗憾,给她的中年带去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危机感。
习得一门语言的过程,也是在建立一种价值观。没有加拿大关官方语言——英语或法语——表达能力的人,不仅难以理解加拿大的主流文化价值,更失去了自身价值观输出的能力;与此相对,如果华裔没有了华语的熟练度,也就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对中华文化的理解力,更别提将其中精髓传承给下一代了。这一点在大温其它族裔身上,同样适用。
据加拿大统计局2016年公布的数据显示,全国共有770万人口的母语为非官方语言,而就大温地区而言,华语(包括普通话与粤语)的普及度,已在2016年的时候超越了印度旁遮比语,成为大温增速最快的少数族裔语言,菲律宾语与韩语分别屈居第三、第四位。
“移民的涌入对社会粘合度发起了挑战:如果人们受阻于语言障碍,无法相互沟通,这势必削弱社会该有的和谐景象,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学习英语的重要性,但这并不建立在牺牲母语的基础上。”DDan是UBC教授,对多语言与人口迁徙等话题颇有研究。
在语言选择问题上持有独到见解的还有菲律宾裔的Alden Habacon。Alden是一位本土的跨文化顾问和公共演说家。2岁那年,他随父母从菲律宾首都马尼拉,漂洋过海来到加拿大。现如今在Omni TV平台担任《我爱房地产》联合制作人的Alden,娶了一位华裔的妻子,他们育有两个聪明伶俐的儿子。
在接受记者采访的过程中,Alden始终坚持一个立场:必须教会孩子母语,原因是他不想重蹈自己父母的覆辙。原来,与Nancy孩子们的经历相似,在Alden刚搬到加拿大的时候,他会说只言片语的菲律宾语。但由于父母过于强调英语的重要性,甚至尽量不和小Alden说菲律宾语,现在Alden的母语能力远不及英语。
“尽管我能用简单的菲律宾语进行交流,但已经明显丧失了流利度。”在讲坛上用英语滔滔不绝的Alden,内心却一直有个隐秘的部位:“哪天我用母语也能这么做演讲就好了!”这或成为Alden此生难圆的美梦,却在步入中年后的Alden身上显得越发滞重。
为了不让子女在成人后重蹈自己的中年路,Alden与妻子更看重对孩子们的母语教育,他们不断尝试与孩子们用母语进行交流。
然而,母语的意义远大于日常交流,它也是母国文化与价值观的体现。“语言绝不仅仅只是一项用于交流的工具,它的背后有着国家、民族、历史与文化……”精通菲律宾语的菲裔城市规划师Paolo Fresnoza说。“熟练掌握一门语言,能够帮助你深入理解甚至认同一种专属的价值观,而语言能力流失的背后,实际上也是一种价值观的缺位,这是简单的翻译所不能够弥补的。我相信作为一个双语背景的华人,你一定也是感同身受吧?”Paolo俏皮地反问记者。
在语言选择这个问题上有着示范意义的华人,要数温哥华城市规划师Andy Yan。Andy是土生土长的温哥华人,但他却始终没有丢弃华语文化的根基。“在这点上,我很感激我的父母,是他们让我从小就在双语,而不是只有英语的环境中长大。”如今在英语主流社会“混”得风生水起得Andy,还说得一口流利的粤语,这给了他常人很难拥有的优势。
与金发碧眼的白人或是外“黄”内“白”的香蕉人不同,在温哥华政府担任决策职位的Andy,往往最能看懂华人内心真正的需求。他举了唐人街召开听证会的例子:当局曾就改建华埠,听取了温哥华唐人街居民的意见。“这次听证会对英语能力有限的华人而言,十分不公。”
“他们虽然可以选择用粤语或普通话表达意见,但因为现场翻译相当耗时,他们发言的时间也被硬生生压缩到了别人(英语发言者)的一半,”Andy说,“很多人因此选择用英语上阵,但由于词汇有限,他们的表达往往无法穷尽内心所想,有些人则因为畏惧使用英语,干脆放弃了发表自己意见的机会。”
“社会工作人员本可以采用一个更为合理的方案,但决策层面为华人说话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这才导致这种不公平的现象频繁发生。”Andy说。作为城市规划师,他正努力平衡来自英语社会与粤语社区的两种声音,而这项重要的工作,也只有像Andy这样深谙双语的人才能够胜任。
对于Andy而言,移民家长们只教孩子们英语而不顾母语的行为,相当令人忧虑。“它让我们社会原本是引以为傲的多样性,受到了威胁,”“相反,深谙母国的语言文化,才是那个帮助你在全球化浪潮中立于不败之地的保障。”
近年来,随着民粹主义思潮在全球范围的抬头,一些西方主流社会出现了明显的排华、排外势力;而另一方面,随着中国国力不断的提升,白人社会舆论氛围中的恐华情绪,也在缓慢地滋长。不少英文媒体喜欢以上世纪初的第一代移民作为依据,来塑造华人落后、无知等的负面形象。而在大温,随着大陆资本的涌入,英语世界对于中国新移民的猜忌也在持续增加。
当英语社会正一步步走近新一轮“麦卡锡主义”的时候,华人社会的声音才显得弥足珍贵。而想要摆脱那些盘亘在华人头上的阴云,也只有依靠熟稔两种语言的“华二代”甚至“华三代”、“华四代”们的努力才能完成。
对于语言传承的危机,Alden给出的建议是:多开设华语沉浸式项目。“在温哥华这个由这么多华人人口组成的城市——这么多有着中国人血统的华裔,这么多来自中国的经济与社会纽带,我实在是难以相信,在这样一所城市,竟然只有一个华语沉浸式课程!”Alden情绪激昂地说道。
为了弥补温哥华主流社会对于华语教育的轻视,Jerry Song一家给出了示范。Jerry从小在温哥华长大,今年才上小学五年级的他,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与普通话。Jerry的祖父母对中国古典诗词颇有研究,Jerry与双胞胎哥哥Jason在祖父母的耳濡目染之下,不仅熟读唐诗宋词,还在温哥华出版了由二人共同创作的诗词集。
“虽是中国古典诗词,但那种对于语言和韵律的感觉是相通的,”“从古汉语诗词中习得的语感,在一定意义上也有助于他们兄弟两人英语能力的提高。”母亲的自豪掷地有声:Jerry在第二届英联邦少年英文作文大赛中,凭借精湛的英语表达能力,获得了一等奖的好成绩。
除此之外,创设中文环境、培养华裔子女学习中文的兴趣也极为重要。华裔父母应根据多数华人子弟具备的寻求归属感等心理特点,以中华语言文化特有的魅力去感染他们,让华人子弟通过思维活动积极地探索华语内在的规律,从而提升他们自主学习中文的能力。
“未来的加拿大需要更多精通华语和英语的双语言人才,因为这些人能够给英语社会与华语社区以更多相互了解的机会。”皇家英联邦协会低陆平原分会主席Shawn Wade表示。
加拿大的强大离不开每一代移民的贡献,而对很多加拿大人而言,这个国家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她的多元、包容与平等。然而,如果我们的下一代都丧失了母语表达的能力,加拿大还会是现在的样子吗?这个由中年华人们抛出的问题,也同样会拷问未来长大成人的华人子弟们。
全球化的世界是个不单靠英语能力的世界,助这些华人子弟们处身立地的民族自信,源于母语这个重要的文化基因,而维持社会和谐,提升社会黏合度的要义也在于坚持母语教育。一味强调英语的重要性,甚至变多语言为单一语言,只会在年轻一代的内心播下不安的种子,等他们步入中年时,必定会陷入文中所述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