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有些烦燥。从Skaha攀岩回来学业就算正式结束,剩下的事只有打包、搬家、填税表、约牙医,还有这个19天的毕业远行。
早上9点半在约好的高速出口汇合上队伍的主力,只有Taylor对我喊了声“Time to rock!”,其他人还在昏昏的睡着,他们早晨5:30起来,装车、取图,又开了三个小时,看上去有些疲惫。
坐车穿过温哥华,这个每一接近就想离开的城市。渡轮在北部小港中,拉上Sean和Nicko,九个背景各异的人终于聚齐。Laurel是领队,出过几本书的美女作家;Lorenzo是队副,谜一样的法国面包师;两个二年级学生:英语文学专业的Catlin和学过音乐剧表演的Tylor。五个一年级学生:马上要去蒙特利尔做猎人的Hunter,家住Kelowa的“富二代”Adam,热衷灵修的南非后裔Sean,将要去苏丹和女朋友一起闯世界的Nicko,还有我,重归山野的中年男。
从Nanaimo到Port Hardy还要开5个多小时的车,不过一路上山明水秀,到处是修剪整齐的小院。Laurel是中部的萨省人,经常会拿自己家乡的乡野气开玩笑,但说起园艺时却对大温一脸不屑,说她刚来时完全受不了那些疏于打理的院子,直到搬到Coquitlum后才重新找到些回家的感觉。
Port Hardy是温哥华岛最北端的一个小港,大概有2000多居民。我们借住在Laurel的朋友Serra家里,一个离海不远的小木屋。到的时候已经夜里7点多,天空阴云四布,细雨中的街道上空空荡荡,虽然两旁绿草如茵,但如同小樽,旧时的通衢如今风光不在,体面中透着些落寞。
我们只是投宿的过客,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但在Serra眼里,我们似乎是远道而来的马帮,打开门任由我们在小楼里游荡,挑选自己喜欢的地方。Nicko一眼看中了门廊上的长条木床,要提前体会深夜的海风,Tylor选了客厅的地毯,靠近火炉。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在屋里转来转去,想去看每一个角落。最近几个月一直为找房子烦心,形形色色的房子细看都相似,完备的功能区,但总觉得少些什么,是什么又说不清楚。见到这个如同开了扇窗,鲜活自在,看完了很想结识房子的主人。
Serra话不多,只是笑盈盈的,在一旁生火、烧水,有人问起时,才缓缓的回答我们多少有些猎奇的问题。她三十来岁,离婚后一个人在这里生活,虽然看上去柔弱,却是个独自划行过远方的人。旺季时去各地做Sea Kayaking的领队,平时则在镇上的小学校里辅导小朋友,养了条毛茸茸的大狗,摆弄着满院的花花草草。
我说我很喜欢这个木屋,她笑着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喜欢它的尺寸与距离,没有大而无当的客厅,遥不可及的壁炉,花园就在书房手边,还有那个藏在餐桌顶上的阁楼,隐秘幽静,如同藏式的佛堂。她有些诧异,说那本是为大家庭设计的,从屋顶垂下的折叠梯虽然不方便,但却可以隔出个独处冥想的空间,只是如今她一人住在这里,所以很少再用得上。
虽然觉得这是个很私人的地方,但还是忍不住问她晚上是否能睡在那里,她听了却很开心,说当然可以,只是上面什么都没有,上下有些费力,要我小心。
抱了气垫睡袋爬上去,里面的确不宽敞,倾斜的屋顶矮矮的,站起来就会碰到头。没有灯,只能摸索着打了地铺,安顿好才注意到旁边有一扇小窗,推开后清冷的海风扑面而来。雨已经停了,远处的渔火飘摇不定,新月垂在云间忽隐忽现,突然想起那首当年最爱唱的歌:“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
二
第一天,也是最长的一天。
计划中要把整个行程所需的七条船运到海边,装备上17天所需的物资,然后穿越整个海峡,划行至少20海里(1海里=1.89公里)才能到海那边的宿营地。
早晨五点多天还没亮,所有人就起来忙碌,烧茶做饭打包装车卸船配货,睡意渐渐被兴奋替代,睡袋太大、渔杆太长、气罐塞不进货舱、水裙盖不住座口都不是问题,所有差错都被快意地包容、创造性的消灭。9点15分,一切停当,开拔出发。
踏入冰冷的海水,用力蹬离沙滩,飘荡在海面上的那一刻,仿佛穿过现实与虚幻之门,突然不由自主的狂喜,前些天纷乱的情绪被收拢起来。所有问题无论以前怎么排序,现在统统都要让道,双手平举,挺胸、收腹,以脊柱为轴转动,桨要贴着船弦斜切入水面,划到臀部时出水,这个将被重复十万次的动作如今是一切的主宰,所有的欢乐、痛苦都取决于它。肌肉渐渐发热,取代了意义和道理。
厚厚的云层一直铺到远方的山顶。双手握紧了桨,身体如弹簧般左右扭动起来,细长的船静悄悄的划破水面,指向北方的小岛。没有提醒,Laurel的划行策略直接从教学转到了实战。上个月让我引以为傲的持续划行记录现在只是起步的基础。“Don’t Stop!Keep Moving!”这是她一路上说的最多的话。纵横四海的豪情很快随风散去,半个小时后腰已经酸痛欲折,如同靠墙蹲时的感觉,痛苦随着时间指数般飙升,健身房里练出的背肌并不实用,慢慢地僵硬,疼的火烧火燎,起初还尝试各种微调,但没多久就明白这些都是挣扎,唯一的办法是找个地方躺一躺。
Laurel似乎不知道一上来就过量会令肌肉受伤,也许是不在乎。到后来我才完全明白她的道理:上午一定要划到所有人精疲力尽再停,努力把路赶出来,否则午饭后人的体力和精神都不济,走远了会出问题。细想也的确如此,但区别在于执行。她有26年的经验,而这是我们的第1天。她说坚持住,如果能以3海里的时速连续平缓地划行3小时以上,技术和体力就没问题了。但很显然我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
好在划了一个半小时后大部分人都出了状况,喝水、吃零食、尿尿,提出各种要求。虽然一一被拒绝,但至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颤抖”。
我开始“趴”着划,“躺”着划,虽然只有变化姿式的片刻有短短的放松,之后便是更深的酸、痛,但总比没有好。Taylor和我同船,他似乎很轻松,腰杆笔直,不时的扮演“监工”角色,告诉我可以轻划、虚划,但不要停,我本来就痛的心神不宁,听说还有虚划这一招,心想难怪我们俩儿划比一个人还慢,就直愣愣的告诉他我对虚划没兴趣,没想到这反而勾起了他的兴致,细致的跟我解说这些划法的妙处。我见他说的时候满怀好意,就直接问他你能不能划快点?他想了想说不行,因为他有四个多月没在户外活动了,刚开始这几天肩膀会习惯性的不舒服,需要慢慢地适应,言辞恳切听得我也没脾气,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天,分散注意力。
他来自毗邻阿拉斯加的西北地区,父母运营着当地最大的漂流公司。由于人手不够,他从小就在河上帮忙,这次远行过后马上就得飞回去干活。在读探险专业之前,他曾在Quebec的一所大学里读了两年音乐剧专业,后来觉得百老汇不如野外更适合自己,就转学到了TRU。这种跨越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尤其是考虑到他的一只耳朵听力很差时,一时间我还有些佩服他追梦的勇气。聊到最后,他唱起自己最爱的歌,虽然调起高了,后面唱不上去,但声嘶力歇的反而很适合这一望无际的酸痛,和我极不靠谱的第一天。
“我把什么都看的是淡淡的,因为我像风儿一样哟……”,我猛得也想吼两句,可肉身沉重,唱得很不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