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女朋友小鹿,多年前去了美国移民,定居在西雅图,成了华人移民。她几乎每年都回来一趟,每次回来脸上都写满了幸福,总是欢天喜地的样子。那时我们都很羡慕她不仅移民了而且移民生活还那么幸福。 记得十年前,小鹿第一次回国的朋友聚会中,她简直成了幸福的天使。听她说,老公在美国一家有名的大公司当工程师,她也在这家公司的研究所工作,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是一儿一女,还有了车和别墅。一句话,她现可以尽情的享受人生了。
看到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大家都觉得她就是那种人人羡慕的幸福女人:有着爱她的经济条件不错的老公,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一双健康聪明的儿女,有着自己满意的生活条件,幸福不过就该如此了吧?
那天晚上,参加聚会的还有一位电视台的记者,这位记者是小鹿的好朋友,他参加这次聚会也是来做录制访谈节目前的准备工作,所以,访谈节目的话题便成了聚会的讨论主题。
访谈节目的主要话题是最贴近移民生活的”移民后的夫妻情感走向”。
鹿那天发言的第一句话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一个成功者,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今天虽然我先生没有来,可是我非常感谢我先生和我一起营造了现在的幸福生活。”
大家点头赞同,异口同声的说着羡慕小鹿的话。
去年六月,我也去了一趟西雅图,可是按照小鹿留给我的电话,根本打不通,所以一直也没有见到她。
有一次外出旅游,玩到傍晚,我们选了一家僻静的西餐厅吃饭。就在那家餐厅里,在拿取色拉等凉菜的餐台前,我突然见到了小鹿。她正带着围裙,低头为一个顾客切着一个面包圈。
直觉告诉我应该立刻躲开,可那距离近的,想躲都躲不开了,我和小鹿的视线直直地对在了一起。我看到了小鹿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我也居然因为她的脸红变得不知所措,结果竟尴尬的笑了笑,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了。还是小鹿打破了尴尬,主动与我说了几句家常话后,她要了我的电话,说是一有空就跟我联系。
第二天晚上,我果然接到了小鹿打来的电话。
小鹿在电话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十分诚恳地对我说:”我想请你帮我保密,别告诉朋友们我的工作是什么,行吗?”小鹿的直接倒是很令我意外。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
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竟听到小鹿的哭声,一边哭一边传来的话语是:”我根本就过得不幸福,很不幸福,可是我要面子,我死要面子不想让别人看出我不幸福……”
那晚,小鹿仿佛给我上了人生一课,她打给我的电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小鹿说我们在餐厅的相遇仿佛是揭开她伤疤的一个小镊子,让她生疼生疼的,并不是伤疤本身的疼,而是伤疤背后的辛酸。
小鹿出生于一个经济和地位都很优越的家庭,她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我市电视台小有名气的谈心节目主持人,经常写文章发表于各种报刊杂志。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小鹿选择了一个老实的男人成了她现在的丈夫。为了体验一种新的生活,小鹿坚持要到美国求学,于是在家里的资助下,她与老公双双来到西雅图,在华盛顿大学进修。尽管在国内是公务员的丈夫很不想来,但为了小鹿的心愿,在他们女儿三岁时,还是一起来了美国。
一路顺风顺水的她,可能是没有足够预计到异国他乡生活的艰辛,更没有足够预见到两国生活的巨大落差,在国内名利双收的她,来美国移民后原本自己最擅长的语言,在这里行不通了,虽然英语不差,可是想做主持人就差得太远了,这倒也还能估计到,但一切重新开始的艰辛是多么不易呀!
进修后,他们一时都找不到工作。老实的丈夫一切都听她的,她让丈夫去学手艺做个技术工人,丈夫就去学,学完后真成了一个工厂里的一个工人,这原本是小鹿过渡时期的想法,不想做上了机床车工的丈夫,习惯了那周而复始无须动脑折腾的工作,竟然怎么也听不了小鹿的话回到大学去上研究生课程了。
小鹿说,丈夫工作的那个工厂没有一个中国人,所以她一直跟朋友说丈夫是一家有名大公司的工程师,其实……
那期间,小鹿在学校里补习英语课程,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生完这个儿子后,面对一堆琐碎的家务,大女儿的学习,小儿子的苦闹,使她彻底放弃了自己人生的追求。没有专业的她,起先进了一所大学的食堂做事,结果发现大学里中国学生很多,怕丢了自己的面子,做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辞职了。后来找到了现在的这家餐馆,一个极少中国人出入的地方,小鹿觉得安全了,对外她总把自己的工作说的很神秘,是大公司研究所的研究员,大家都以为她混得很好,总之谁也没有猜到她究竟是做什么的。
小鹿说,很多东西都改变了,没有改变的是自己从小要面子的习惯。对中国朋友也一样,总显得自己在美国已经混得很好了。有一次国内有朋友因公来美国商务考察,公事办完后特意来到西雅图看望小鹿,小鹿说,”我花了很多钱预订了这里最好的酒店陪这个朋友住着,但找了借口说我老公正好有朋友住在家里,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朋友看到我那又小又旧的公寓房。
当年视小鹿为宝的丈夫,也被周而复始枯燥无味的工作麻木了神经,那些爱的神经,浪漫的神经早已荡然无存。小鹿说,丈夫每日便是吃了睡,睡醒了去工作,回来再吃,吃了又睡,似乎连基本男欢女爱的兴趣都已经失去。能看出来丈夫不快乐,可是,小鹿对自己说,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
小鹿在那晚的电话中,最后对我说:”我很希望自己幸福,可如今的我失去了掌握幸福的能力,却没有失去幸福的欲望,所以,我只能假装幸福。我也问过自己,假装幸福是为了什么,为了听到赞美,看到羡慕,即便虚假,也能得到快乐。因此我常常夜半流泪,曾经光环于一身的我,竟会有夜半流泪的时候。”
谈话中,她也会突然像念诗一样的流出一句:”我厌恶镜子,不是因为镜子不够明亮,而是因为镜子中的我太真实。比如,那皱纹,那眼袋,那苍老……”
还记得那晚电话快结束时,小鹿还说了这么几句话,”面子啊,真不是个好东西,它让我现在活得很累,也许有一天,我会适应这样的生活。也可能到那个时候,就不用再假装幸福了。”
回国之后,我为她保守了这个秘密,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朋友,因为我对她许过诺言。至少她在朋友面前依旧是一个幸福的人,继续向朋友讲着那些让朋友羡慕不已的身在异国的华人移民的幸福故事……我能做的就是为她保守秘密。美国移民看似光鲜亮丽的背后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苦。